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,用尽力气将那块墙砖从里面推回原位。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没,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。他蜷缩在狭窄、散发着恶臭的夹壁中,感觉着外面规律的脚步声,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个时辰,也许更长,外面巡逻的脚步声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和疲惫。时机到了!
他咬紧牙关,用肩膀和头部的力量,极其缓慢、极其小心地再次顶开那块墙砖,泥土簌簌落下。他像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,悄无声息地从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洞口滑了出去,落入外面更深沉的黑暗里——那是作坊后墙与邻家高墙之间一条仅容侧身而过的、堆满秽物的窄缝。浓烈的腐臭几乎让他窒息,但他不敢有丝毫停留,手脚并用,在黏滑的污物中拼命向前爬行。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的衣裤,老鼠在他脚边吱吱尖叫着窜过。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:离开这里!去韩府!韩熙载留下的线索,绝不止那一份血书!那幅夜宴图,那画中的场景,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藏着他无法想象的秘密!
凭着对金陵城街巷的烂熟于心,他像幽灵一样在浓重的夜色和狭窄的巷道里穿行。避开巡逻的兵丁,绕过打更人的梆子声,如同一滴水融入黑夜的大海。当他终于摸到那座曾经门庭若市、如今却死寂得如同巨大坟茔的韩府后墙时,汗水、泥污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早已将他浸透。
高大的府墙在夜色中投下森冷的阴影。昔日门前的石狮依旧威严,此刻却透着几分狰狞。大门紧闭,门环上贴着刺眼的白色封条,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扑啦声,如同招魂的幡。整座府邸死寂无声,连虫鸣都消失了,只有一股浓重的、令人作呕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里,仿佛白日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去。
没有灯火,没有守卫的士兵——太子的人似乎笃定无人敢来,或者早已将此地视为禁地。但这死寂本身,就是最大的凶险。陈三白的心脏狂跳着,几乎要撞破胸膛。他绕到府邸侧面一处更为隐蔽的角落,那里墙头爬满了枯萎的藤蔓。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指甲抠进砖缝,脚蹬着嶙峋的墙面,艰难地向上攀爬。粗糙的砖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,但他感觉不到疼痛。当他终于翻过高墙,滚落在府内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时,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草木腐败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,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借着惨淡的月光,他看清了院内的景象。昔日雅致的园林一片狼藉,假山倾颓,花木摧折。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器、撕裂的锦缎,还有……大片大片深褐色、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!那些血迹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,如同地狱的印记,狰狞地铺陈在石板路上,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主厅方向。
陈三白捂住嘴,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。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些血迹,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扫视着周围。白日里太子亲兵冲入韩府拿人的恐怖场景,似乎随着这满地的狼藉和血腥味,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——刀光剑影,惊恐的哭喊,绝望的挣扎……最终归于眼前这片死寂的坟场。
他贴着冰冷的墙壁,如同鬼魅般向内宅摸去。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或冰冷的石板上,发出轻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声响。夜风穿过残破的窗棂,发出呜咽般的低鸣,像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。他的目标很明确:韩熙载的书房,或者……那幅夜宴图描绘的主厅。血书是从画中揭出的,那画中场景,必定藏有更深的指向!
绕过一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菊圃,前方豁然开朗,正是那座灯火辉煌的夜宴图所描绘的主厅。厅门洞开,如同巨兽敞开的、深不见底的口。里面没有灯光,只有月光从残破的窗户纸透入,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,更显得阴森可怖。厅内桌椅倾翻,杯盘狼藉,碎裂的琉璃盏、倾倒的酒壶、踩烂的瓜果散落一地,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气息,弥漫在空气中。白日那场惨烈的缉拿,显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。
陈三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厅内,目光如同最细密的筛子,在满地狼藉中紧张地搜寻。画中的场景在脑中飞速闪过:韩熙载居中高坐,两侧宾客环列,歌姬舞女穿梭其间……尤其是那位怀抱琵琶,低眉信手续续弹的歌女王屋山,她的位置……
他的目光猛地盯在大厅右侧靠近主位的地方!那里倾倒着一张紫檀木的几案,案前铺着一块被撕扯开来的、色彩艳丽的地毯。地毯边缘,散落着几片断裂的、颜色深沉的木头碎片,旁边,还有几根绷断的、色泽暗淡的丝弦!
王屋山的琵琶!
陈三白的心猛地一跳。他几乎是扑了过去,跪在冰冷的地面上,手指颤抖着拨开那些断裂的木头碎片和散乱的丝弦。指尖在粗糙的地毯绒毛间急切地摸索。没有……什么都没有……只有灰尘和木屑。
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。难道猜错了他强迫自己冷静,回想画中王屋山的神态——她怀抱琵琶,低眉信手,但眼神似乎……并非全神贯注于琴弦,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仿佛……微微向下
他的手指猛地停住!地毯!那块被撕扯开、边缘卷起的地毯!
他屏住呼吸,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进地毯卷起的边缘,用力一掀!
嗤啦——
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大厅中响起,惊得陈三白浑身一颤。地毯下是冰冷的石板。借着微弱的月光,他看到石板缝隙里,似乎卡着一点极其微小的、纸质的碎片!边缘是极不规则的锯齿状,像是被匆忙撕扯下来,又被人慌乱中踩踏过。
他心脏狂跳,用颤抖的手指,极其小心地将那点碎片抠了出来。只有指甲盖大小,薄如蝉翼,颜色泛黄,上面隐约有墨迹。他凑到眼前,借着惨淡的月光,竭力辨认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:
……三钱……半夏……三……钩吻……一……
字迹潦草,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恐惧中写就。最关键的是钩吻二字!这剧毒之名,如同烧红的铁锥,狠狠刺入陈三白的眼中!与韩熙载血书上指认的毒物名称,分毫不差!
这半张残破的药方,竟藏在王屋山断弦的地毯之下!是谁留下的王屋山本人还是……韩熙载在混乱中塞入的无论如何,这指向御医吴仁方的线索,就在这染血的残片之上!
他猛地将残片紧紧攥在手心,那粗糙的触感带着冰冷的死意。此地绝不可久留!他正要起身,耳朵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响——不是风声,不是虫鸣,而是……靴底踩在远处庭院碎石上的轻微摩擦声!不止一人!正快速而警觉地向主厅这边包抄过来!
追兵!
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。他连滚带爬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扇破窗,像受惊的狸猫般猛地蹿了出去,落地时一个趔趄,几乎摔倒。他顾不上疼痛,甚至顾不上分辨方向,只凭着求生的本能,朝着韩府后园那片假山怪石最密集、最黑暗的角落亡命狂奔!
身后,几声压抑的、如同夜枭般低沉的口令声刺破了死寂:
在那边!追!
别让他跑了!格杀勿论!
冰冷的杀意,如同附骨之蛆,紧紧咬住了他的后背。
4
四
药铺惊魂
陈三白像一条被追猎得走投无路的野狗,在金陵城迷宫般的小巷里疯狂地逃窜。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时远时近,如同索命的鼓点,每一次沉重的落地都仿佛踏在他的心尖上。沉重的铁甲铿锵声、刀鞘撞击墙壁的闷响、粗野的呼喝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、叠加,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。他不敢回头,只凭着一股求生的蛮力,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出来,推动着早已麻木的双腿。汗水、泥污和不知何时蹭上的血迹糊了满脸,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终于,在甩掉一波追兵、暂时躲入一处坍塌大半的荒宅废墟喘息时,他颤抖着掏出那半张药方残片,借着从破瓦缝隙漏下的惨淡月光,死死盯着那钩吻二字。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脑海——永宁公主!那温婉贤淑、体弱多病的皇家明珠!她的日常药方!若能拿到……若能拿到一份完整的记录……
这个念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,也带着粉身碎骨的危险。但此刻,他已别无选择。那半张残方如同烫手的火炭,也如同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。
他再次将自己隐入更深的黑暗,凭着对这座城池下水般脉络的了解,像一抹游魂,向着内城的方向潜行。目标:城东最不起眼的角落,一家挂着济世堂破旧招牌、专为宫里采买药材的老字号药铺——百草堂。这家铺子的老掌柜,是他死去师父的故交,一个谨小慎微、只认银钱不认人的老滑头。陈三白知道,这家铺子不仅给达官显贵供货,更重要的,是负责为宫中一些采买太监销一些外快,其中就包括誊抄出来的、某些贵人日常的方子底档!只要钱到位,加上旧日一点微薄的情分,或许……能撬开一道缝隙。
天色将明未明,是一天中最黑暗也最松懈的时刻。百草堂的后巷狭窄、肮脏,弥漫着浓重而驳杂的药味。陈三白如同壁虎般贴在潮湿冰冷的墙角,屏息凝神,直到确认周围再无那铁甲铿锵的追索之声,才如同鬼魅般滑到那扇紧闭的后门前。他没有敲门,而是用指甲在门板上极其轻微、极其快速地刮了三下,停顿,再刮两下——这是早年师父与老掌柜之间约定的、应急的暗号。
门内死寂了片刻。陈三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。终于,门轴发出一声极轻极涩的吱呀声,开了一条仅容一人的缝隙。一张枯瘦、布满皱纹、带着惊惶和警惕的老脸出现在门后,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飞快地扫视着巷子深处。
陈……陈三白老掌柜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,你……你怎么惹上……
刘伯!救我!陈三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绝望的哭腔,猛地将一小锭预先备好的、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对方枯瘦的手中,同时将那半张药方残片也死死按在对方掌心,压低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喘息,求您!就查一样!永宁公主!去年秋冬,她日常进补的方子底档!就查有没有这几味药!特别是‘钩吻’!求您了!这是要命的官司!
老掌柜的手猛地一颤,那锭银子差点脱手。他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睁大,死死盯着掌心那半张染着污迹的残方,特别是钩吻二字,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起来,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。他嘴唇哆嗦着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,眼神在陈三白绝望的脸、手中的银子、那要命的残方和门外无尽的黑暗之间疯狂游移。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巷子深处,隐约又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似乎正在向这边搜索而来!
那脚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,瞬间击溃了老掌柜最后一丝犹豫。他猛地一咬牙,脸上的皱纹因恐惧而狰狞,一把将陈三白粗暴地拽进门内,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后门,插上门栓。整个过程快如闪电,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。
等着!别出声!也别点灯!老掌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将那锭银子和残方紧紧攥在枯瘦的手里,转身就扑向墙角一个沉重的、落满灰尘的樟木大药柜。他搬开药柜前几个装零散草药的破竹筐,露出后面一块松动的墙砖。他手指哆嗦着抠开砖块,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,动作慌乱得如同被鬼追。
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,背靠着药柜,就着从门缝透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天光,颤抖着手指,飞快地翻动那本册子发黄发脆的纸页。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日期、药名、分量,字迹潦草。陈三白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,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浑身肌肉绷紧如铁。
时间从未如此漫长。老掌柜枯瘦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,发出沙沙的轻响,如同死神的低语。
突然,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一页上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其中几行字,瞳孔骤然收缩!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如同秋风中的枯叶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濒死般的倒抽冷气声。
找……找到了……老掌柜的声音如同被砂轮磨过,嘶哑、破碎,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……永宁公主……去岁冬月……日常温补方……人参三钱……茯苓五钱……熟地四钱……当归……
他念出的药名与陈三白手中残方上的几味,分毫不差!陈三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!
……还有……老掌柜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,带着一种宣告末日般的绝望,……‘钩吻’……一钱……御医吴仁方……亲笔……所拟……亲笔……
吴仁方!陈三白脑中如同炸响一道惊雷!血书上的名字,药方上的笔迹!毒杀公主的御医!太子毒杀亲妹的铁证!链条瞬间扣死!那半张残方,此刻在他手中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!